以暴力关怀世界
----------杨少斌和他的作品
黄燎原
杨少斌去法国了,去参加“当代中国肖像”展。从法国回来,他一定又会被晒黑一圈。他的皮肤有些像相纸,在欧洲的阳光下不断显影——他每次从欧洲回来,皮肤的颜色都会自然的加重。这也有些像他的画,他的画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向深层发展,越来越局部,也越来越嚣张。
少斌是一个亲切的人,他喜欢说话,但又不太会说话。我的意思是他说的话往往太“正式”,少了些趣味。少斌从骨子里也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,他对自己有比别人更多的要求,不管想的对于错,不管是否想的明白,他总是在自省。当然这仅仅是指它对自己的作品,我之所以说他是一个“比较严肃”的人,“比较”的意思是他其实对自己又是一个很放松的人,他也想活的自由自在。
我曾经和少斌有过一段非常抒情非常美好朋友的时光,这有别于和女人在一起,但也非常开心也非常亲切非常快乐。我们每天打电话,或者我去通县,或者他进城,有时甚至也住在一起。少斌是摇滚迷,在三里屯他总是让我给他推荐CD,一买就是一大堆,然后回家放大声猛听,然后打电话告诉我听后的想法,然后又叫我一起去买新的。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我们没在一起玩了,他说:“老黄,现在又出了很多新碟,都是些新人的,可能你都不知道了,以后该我带你去买碟了”,然后他得意的笑,像一个山大王,憨憨的土气里面还有点儿洋味。我知道他那时最喜欢的是“佐治童子第二”曼森。
少斌艺术上的转折期很漫长,他曾经有四年没怎么画画,只是在想,他也用四年的时间把问题想清楚,再把过去完全抛开,不知是他太较真还是脑子转得太慢。但少斌艺术上的转折点却其实来的很快也很及时,这里所说的快和及时都与一般意义上的成功有关,也就是与商业有关。商业在思维混乱倒的道德混乱标准混乱的当代艺术圈,几乎成了评判艺术作品的唯一可供参照的标准。
少斌的转变是指他的绘画从“泼皮”脱皮蜕变成现在的“没脸没皮”这个过程,这个过程真正使他成为了一个艺术家。少斌早期曾被评论界笼统地归入“玩世现实主义”流派,那时他的作品政治,玩闹,甚至有些滑稽(不是幽默),他不是扛大旗的人,最多算个追风赶潮站脚助威的,少斌因此很苦恼。苦恼的少斌终于成就了他,因为苦恼所以清醒,他说:“我知道我如果再这样画下去,我一辈子都只是个丫环,在泼皮里方力钧已远远走在前面,不可逾越,我必须有自己的东西。”然后少斌就真的有了自己的东西。
从年龄上看,应该是和方力钧,岳敏君一拨的,但一个年轻的杨少斌从他更年轻的作品中站了出来,像旷野中奔驰而来的一匹千里追风兔,引人注目。他全新的作品以全新的姿态再战江湖,吸引了评论界,策展人和收藏家最多的目光,我个人以为他是“新兴”的最有冲击力的画家,他的未来不是梦,因为梦想即将成真。
少斌的新作品极度(或称急速)地发展了他早期绘画中的暴力倾向,这种暴力不再是过去为那种夸张和简单,而是“面目全非”的喧嚷和简捷,形成了一种真正的“冲突”,不再是画面的游戏和纸牌似的玩耍,而是回归人本的一种人性摸索,是一种观点性的描述。少斌本来是个亲和的人,对这个世界暴力冲突的关注,反映出一个艺术家的敏感、良心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。画面中的焦虑和焦躁不安,用一种强力的方式去控制,体现出艺术家内心世界中光明与黑暗的对垒。少斌说:“作品中的人是什么人不重要,重要的事人本身。我极其喜欢对人的心理有刺激的事情,这种刺激的感觉是很难忘记的,因为它给了你极大的震动,已经成了你一生经验中的一部分。有人说我表达的感受是用硫酸水泡过的东西,也有人说看作品时的感觉像是被很软的东西击中了似的,观者得视觉经验和理解让我佩服,比我说出的感觉更具体。我的思考线路是以当代背景和人的关系为切入点,而我本人也是被考虑对象,体验生活中常常被人忽视,而又对人的心理造成伤害的故事。我曾经写过在‘空气中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’、‘一个人嘴里含着别人带血的耳朵’、‘一只凶狠的手抓住男人的生殖器挤出软组织’等等,这都是生活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,是人在残酷现实压迫下的极端行为。受伤害者、满脸委屈、嘴巴肿胀、留着鼻血、两眼含泪——这世界怎么了?”“这世界怎么了”——是杨少斌的提问,当代艺术的一个最重要方式就是提问,然后是问谁。如果从生活中的形态来看,少斌基本上不是一个提问者,即使提问也是问自己,但表面形态上的“收缩”,使得他的提问更加具有质感也更有力量———问,问世界。我看少斌的画其实有一种温暖的感觉,比鲁迅先生写的“知否兴风狂啸者,回眸时看小於菟”,有一种关怀和呵护,或者海绵海藻那种柔软,或者鲸鱼海豚那种笨拙,有一种可爱。
少斌终将成大器,这不是给他打气,也不是阿谀,是我看到的他的未来。
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00年7月1日 P14_P15